雨为魂
江南多雨,无关物候冷暖。
南国的故事若少了雨,便很难再讲下去。这绝不是说需要阴雨天气来渲染独属于江淮沿岸的愁绪——未免太过矫情;也不是说需要雨来为这江春万里添几分味道——那是画蛇添足了。南国的骨子里有雨,这是一种习惯,乃至于一种灵魂。
我爷爷传下来的那店面坐落在孤山之下,西泠桥畔,出门正对西湖满池碧波。四季景物迁异,惟“雨”一样亘古不变。像此间腊月冬日时节,后山残雪未消,每每再落都是雪片裹挟着雨丝,薄薄软软湿湿潮潮,未及落地积住便已被风吹散。南方的湿冷在此时暴露无余,忍心责怪几句罢,又怕老天爷愈加来劲,雨雪更霏霏。
我想杭城本地人总不至于出门忘记带伞,可是隔三岔五总免不了有人要到店里来躲雨。大多时候是游人,这倒也罢了;但常有三个小孩子来,倒教我不免疑惑。那是一对兄妹和一位少年,少年和那做哥哥的大约是好友。他们并不聒躁,只是轻声而礼貌地向我招呼一句:“叔,避雨。”三人便 一同挤在店面临窗的那一侧廊下,老式森林木制的雕花窗棂推了半扇,漏进几分天光,少年们零落的絮语就此化入雨声之中。
韦庄说“春水碧于天,画画船听雨眠”,此话不假。我虽没那“何时重泛西泠艇,坐对松风雪一瓯”的本事,但好在占尽天时地利,春水渐生的夜里给窗留一条缝隙,便可一夜于枕上听雨,直教人辗转不能成寐。此时雨的劲头还不足,打不落枝头新芽和初生的花,株株朵朵抱香而死。但千红开罢成艳又出,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,丝毫不会令钱塘早春失了颜色。
我发现那三个孩子总是很晚回家。按理说杭州的春天是不怎么冷的,可他们未免也过早地换上了薄衫子——可别是家里没有人看顾啊,我想。不过,这也许是我多虑了,并没有见他们有任何忧戚神色,相反,三人言笑晏晏,索性不理会这细细碎碎连成一片的雨帘。我不禁暗叹自己“上了年纪”,畏手畏脚,着实是“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”啊。
梅雨时节伴着江淮淮静止锋一起来,这便是雨的狂欢盛宴了。店里快打烊的时候早已没几个客人,我闲来无事往外看去,只见西湖的水上涨了好大一截,隐隐要有溢到岸上的势头。雨来得突然,更是寻常要做好准备工作,否则只能像此刻的三个孩子一样,光着脚丫跑进店里来,说:“叔,借把伞。”
我问:“怎么光脚?”
答道:“雨大,怕湿鞋。”
我又问:“避上半刻再走罢?”
歉意地笑笑:“不啦,急着回家。”
于是他们又踏着暴雨的鼓点,冲进外面迷惘的天地之间。被连成长线的雨丝模糊的世界里已分辨不清湖面和天的界线,连光都少,只能隐约看到车灯刺目的白光撕裂雨幕而来。
我借出去的是一把泛黄泡旧了的油伞,常年搁在店面门口我放书画卷轴的缸里,甚少被记起。从前那个常用油伞的时代早已过去了,可我爷爷很喜欢这一把,他说伞柄握着不起汗,触手生凉,伞骨坚实有力,伞面素白鹅黄的梨花,在雨里天长日久地浸染,能润成一蛊佳酿。
夏天结束了,梅子黄尽,却始终没有人来还伞。我虽心中略有可惜,但也没有太过在意。入秋晚,直到寒露霜降时节凉气才真正猖厥起来,塘里残枝败叶不消说,整个杭城的绿意也被抽掉了七分。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,此时听声不免更助凄凉,脑海里只余诸般萧瑟惆怅。
更深露重,该是掌灯时分的夜里,我听到有人叩响了店门。是那少年,和他好友的妹妹。三个孩子少了一个,我有些诧异。“来还伞,谢谢叔。”
我把他们让进了店铺后堂,那里风吹不透,暖和一些。那两个孩子临窗坐下,似乎是在侧耳细听后山的雨声。这是何苦呢?天地之大,软红十丈,不乏纸醉金迷,亦多世态炎凉。若人事都能如雨一般下个通透,倒也省却了多重烦恼,万物清净。
雨里几乎悲凉到能写出曲调来时,我端上了三杯龙井,滚茶。我看到少年吹温了茶给妹妹喝,妹妹把自己的茶推给少年喝。然后还剩一杯,她推开窗,将茶洒在了窗台上,绿而又褐的茶水随着雨水被冲洗入碧落黄泉的某一处,以茶代酒,祭奠她的哥哥。“万绿南山,一抹荒烟。”
我想我无法开口去问这个故事是什么。南国的故事,多了雨少了雨,说到底,是没有什么分别的罢。
10月10日 晴江南多雨,无关物候冷暖。南国的故事若少了雨,便很难再讲下去。这绝不是说需要阴雨天气来渲染独属于江淮沿岸的愁绪——未免太过矫情;也不是说需要雨来为这江春万里添几分味道——那是画蛇添足了。南国的骨子里有雨,这是一种习惯,乃至于一种灵魂。我爷爷传下来的那店面坐落在孤山之下,西泠桥畔,出门正对西湖满池碧波。四季景物迁异,惟“雨”一样亘古不变。像此间腊月冬日时节,后山残雪未消,每每再落都是雪片裹挟着雨丝,薄薄软软湿湿潮潮,未及落地积住便已被风吹散。南方的湿冷在此时暴露无余,忍心责怪几句罢,又怕老天爷愈加来劲,雨雪更霏霏。我想杭城本地人总不至于出门忘记带伞,可是隔三岔五总免不了有人要到店里来躲雨。大多时候是游人,这倒也罢了;但常有三个小孩子来,倒教我不免疑惑。那是一对兄妹和一位少年,少年和那做哥哥的大约是好友。他们并不聒躁,只是轻声而礼貌地向我招呼一句:“叔,避雨。”三人便 一同挤在店面临窗的那一侧廊下,老式森林木制的雕花窗棂推了半扇,漏进几分天光,少年们零落的絮语就此化入雨声之中。韦庄说“春水碧于天,画画船听雨眠”,此话不假。我虽没那“何时重泛西泠艇,坐对松风雪一瓯”的本事,但好在占尽天时地利,春水渐生的夜里给窗留一条缝隙,便可一夜于枕上听雨,直教人辗转不能成寐。此时雨的劲头还不足,打不落枝头新芽和初生的花,株株朵朵抱香而死。但千红开罢成艳又出,总是你方唱罢我登场,丝毫不会令钱塘早春失了颜色。我发现那三个孩子总是很晚回家。按理说杭州的春天是不怎么冷的,可他们未免也过早地换上了薄衫子——可别是家里没有人看顾啊,我想。不过,这也许是我多虑了,并没有见他们有任何忧戚神色,相反,三人言笑晏晏,索性不理会这细细碎碎连成一片的雨帘。我不禁暗叹自己“上了年纪”,畏手畏脚,着实是“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”啊。梅雨时节伴着江淮淮静止锋一起来,这便是雨的狂欢盛宴了。店里快打烊的时候早已没几个客人,我闲来无事往外看去,只见西湖的水上涨了好大一截,隐隐要有溢到岸上的势头。雨来得突然,更是寻常要做好准备工作,否则只能像此刻的三个孩子一样,光着脚丫跑进店里来,说:“叔,借把伞。”我问:“怎么光脚?”答道:“雨大,怕湿鞋。”我又问:“避上半刻再走罢?”歉意地笑笑:“不啦,急着回家。”于是他们又踏着暴雨的鼓点,冲进外面迷惘的天地之间。被连成长线的雨丝模糊的世界里已分辨不清湖面和天的界线,连光都少,只能隐约看到车灯刺目的白光撕裂雨幕而来。我借出去的是一把泛黄泡旧了的油伞,常年搁在店面门口我放书画卷轴的缸里,甚少被记起。从前那个常用油伞的时代早已过去了,可我爷爷很喜欢这一把,他说伞柄握着不起汗,触手生凉,伞骨坚实有力,伞面素白鹅黄的梨花,在雨里天长日久地浸染,能润成一蛊佳酿。夏天结束了,梅子黄尽,却始终没有人来还伞。我虽心中略有可惜,但也没有太过在意。入秋晚,直到寒露霜降时节凉气才真正猖厥起来,塘里残枝败叶不消说,整个杭城的绿意也被抽掉了七分。“秋阴不散霜飞晚,留得枯荷听雨声”,此时听声不免更助凄凉,脑海里只余诸般萧瑟惆怅。更深露重,该是掌灯时分的夜里,我听到有人叩响了店门。是那少年,和他好友的妹妹。三个孩子少了一个,我有些诧异。“来还伞,谢谢叔。”我把他们让进了店铺后堂,那里风吹不透,暖和一些。那两个孩子临窗坐下,似乎是在侧耳细听后山的雨声。这是何苦呢?天地之大,软红十丈,不乏纸醉金迷,亦多世态炎凉。若人事都能如雨一般下个通透,倒也省却了多重烦恼,万物清净。雨里几乎悲凉到能写出曲调来时,我端上了三杯龙井,滚茶。我看到少年吹温了茶给妹妹喝,妹妹把自己的茶推给少年喝。然后还剩一杯,她推开窗,将茶洒在了窗台上,绿而又褐的茶水随着雨水被冲洗入碧落黄泉的某一处,以茶代酒,祭奠她的哥哥。“万绿南山,一抹荒烟。”我想我无法开口去问这个故事是什么。南国的故事,多了雨少了雨,说到底,是没有什么分别的罢。
文章来源:《华南国防医学杂志》 网址: http://www.hngfyxzz.cn/qikandaodu/2020/1221/380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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